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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6章 菱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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重陽那一日,葉氏陪著宋老太太到靜中觀裏頭打醮,還得燃燈,供東酒分松茶棗湯,既是大節,院子裏頭有家的,都放出去過節,讓骨肉一聚。

石桂沒地兒去,別個都走了,廊下婆子看燈火,她就陪著一道,坐在檐下喝棗湯,大圓棗子煮的水,吃著有些蜜味,飲上兩口,手上串著結繩。

日頭曬進來,石桂還撿了個有太陽的地方曬鞋子,院子裏難得這樣靜,她才伸個懶腰,外頭繁杏進來了,一看院裏頭一個人也無,就只有石桂一個,沖她招一招手:“你往廚房催一催,看看給至樂齋的飯食送去了不曾。”

宋家來投的那個少年就住在族學裏頭,跟著宋家子弟一道讀書,重陽是大節,學裏散學放假,別人有地去,他卻只能回宋家來,就住在至樂齋裏。

放三天假,他等到今日才回,丫頭們說起他來,都說他是識趣的,曉得不麻煩人,這事兒攬都攬了,就要辦得漂亮些,葉氏那頭得著消息,立時叫了繁杏,要她預備些菜送過去。

“你去瞧瞧還少些甚。”繁杏不便出入外院,石桂卻是半大的孩子,一面叮囑她一面笑:“等你回來,我們兩個也過節。”

繁杏也是外頭買來的,此地無親無舊,大節下也是一人過節,葉氏陪著老太太吃湯念經,春燕幾個守著,倒放了她的假,想著回來也無事,幹脆往廚房裏要了酒菜。

石桂一面應聲一面捧了新制的冬衣出門,一路往至樂齋去,跨過半個院子,這才到至樂齋門前,裏頭靜無人聲,今兒處處放假,守門的小廝也不知跑去哪裏,石桂進去叩門,少年正坐在桌前寫字,飯食還未送來。

“請堂少爺的安。”少年寫得入神,聽見說話這才擡起頭來,他還記得石桂,沖她笑一笑,石桂已經進了屋,把手裏頭的包裹擱下:“這是太太給堂少爺這一季的衣裳鞋子,等會子還有人來送鋪蓋。”

至樂齋裏沒配丫頭,宋老太爺年輕的時候起就不貪女色,別個說起紅袖添香是雅事,他卻覺得最汙穢不過,讀書就是讀書,有美人伴,聲色迷人眼。

既是來投的親戚,宋家也想著給他配個小廝書僮的,學裏人人有,獨他沒有,可不顯得薄待了,也費不上幾兩銀子。

給少爺當書僮例來是件好差事,可給這麽個來投的窮親戚作書僮,那可就沒個指望了,宋蔭堂跟前是高升家小兒子,宋勉身邊得力的家生卻不肯侍候,葉氏既下令,就沒有更改的,人是送了上來,可比宋勉還像個少爺,過節怎麽肯陪他清燈冷盞。

宋勉見石桂往屋裏看,笑一笑:“我讓墨書回去過節了。”

石桂脆生生接品:“少爺寬厚。”屋裏鋪蓋還未鋪,爐子沒點,水都沒燒,料得是家裏挑上來的小廝,這個堂少爺使不動,挽了袖子替他把爐子點上,燒了熱水拎進來,廚房裏也送了菜來。

半只板鴨,一塊花糕,菜式是好的,精心不精心,一眼就瞧出來了,石桂也不說破,少年窘迫站著,口裏稱謝,卻沒錢打賞。

“多謝媽媽了,才剛繁杏姐姐還問呢,我說必然送來了,太太吩咐的事兒,媽媽們哪有不精心的。”石桂一句話把葉氏擡了出來,那婆子便疊著手笑:“哪裏要繁杏姑娘催,今兒都過節,還有點心晚些送來。”

等那婆子走了,石桂倒了茶也要出去,少年拿了一方糕遞給她:“這個給你,你叫什麽?”石桂連連擺手:“可不能拿堂少爺的東西,我叫石桂,太太院裏侍候的。”

這糕給他作人情也是好的,便不能給別人,院裏同窗分一分也好,沒爹沒娘光身投靠了,可不是處處受人欺負。

少年原就生得蒼白瘦削,到宋家這些日子也沒能養得白胖些,手上捏著糕,見石桂拒了,面上泛紅,非得給她:“我不吃這些甜的,你拿了去罷。”

石桂眨眨眼兒,約摸明白過來,知道這是他的好意,沖他福一福:“謝堂少爺。”笑團團的接過來,少年這才露出點笑意,沖她點一點頭。

石桂拿著糕去廚房,婆子知道是她是替繁杏來拿菜的,又是備酒又是切肉,新黃米包了紅棗作的煎糕,板鴨清煮現切,皮肉晶瑩,這會兒螃蟹也肥了,一個婆子開甕兒,問道:“繁杏姑娘這兩日可能吃蟹?”

這是問石桂繁杏來沒來月事,若是來了,還給她煎生姜紅糖茶吃,對比送到至樂齋去的,樣樣殷勤事事妥帖。

香糟嫩蟹盛在青瓷小碟裏頭,又打了一壺菊花酒,四層的食盒子擺得滿滿當當的,頂上還放了酸棗兒搗的粘:“這是去歲摘的□□浸的酒,給繁杏姑娘嘗嘗鮮。”

一面笑一面替石桂把食盒子拎到院裏,石桂摸了錢出來,這麽一盒子擺開來也有一桌,哪知道石桂也有,鮮鲊銀魚白似玉,新鮮菱角草橋荸薺剝得齊整整的擱在小碟裏頭:“這個給姑娘當零嘴兒。”

石桂不意跑一趟廚房還能得著這個,推了一回:“怎麽好拿嬸子的東西。”推托不過,到底收下了。

繁杏先問一聲差事可妥了,看石桂點頭招手讓她進屋,桌上早已經擺出一對杯子來,手裏托了個美人頸的細銀蓋瓶兒:“你沒吃過酒,喝點這個霜菊露,太太給的,我今年還沒嘗過呢。”

給石桂也倒了一杯,分吃了板鴨,還有煎糕,繁杏並不怎麽說話,石桂也就陪著,兩個都想起家人來,彼此都沒話說,石桂不說家人,繁杏也不記得自己生在哪兒,只知道叫人賣了,也是一程一程的轉,落到宋家已是高運。

“等吃了飯,你就去院裏九花山子下邊耍。”繁杏知道石桂沒得著話不敢隨意出院門:“春燕也太仔細了些,你夜裏去看看你幹娘。”

鄭娘子前二日送了重陽糕過來,說她要跟女兒一道過節,石桂葡萄走不開,便不帶她們去,給她們送些糕,就算過了節了。

葡萄巴不得不去,留在院裏頭好吃的好用的東西多,到了節慶給姨娘磕頭還有賞錢好拿,脆生生應上一聲,裝些香糖果子兜回去吃。

石桂又吃又拿,到底過意不去,收拾了東西,替繁杏打下手,她不碰針線,專門做帳,字兒認得比春燕更多,一把小算盤摸出來,劈啪啪打得直響。

繁杏一拿出帳冊來,石桂便識趣出了門,拿了些糕餅點心,帶上繁杏給她的線串山楂跟酸棗子糕兒去看葡萄。

葡萄也在守院,見著她來,兩個坐了泡上茶吃點心,別個都過節,這才覺得寂寞,原來一院子熱熱鬧鬧的,正到過節才曉得自個兒是孤雁。

葡萄興致頗高:“你可不知道,太太許了姨娘家裏人來看她呢。”錢姨娘家裏是小買賣人,就在金陵城裏開著鋪子,來宋家也是一樣穿綢戴金,似她這樣體面,宅子裏頭確是無有人過了。

錢姨娘這裏人不比葉氏那兒多,葡萄吃喝了一半,仰了臉兒告訴石桂:“下個月我就提三等了。”葡萄也是粗使,提上三等月錢又漲一漲。

石桂給她道喜,讓她請客作東道,一樣是粗使,石桂身上還穿著淡竹石菊給她的舊衣,葡萄已經通身換了新的,一件珊瑚紅的上衫,一條青碧淺色素花裙兒,耳眼裏紮著紅珠,手上攏了香串,連頭發都不是雙丫,束了小辮兒,臉上還搽了胭脂。

石桂也不知怎麽勸她收斂些,勸她也不會聽,可看在往日一處的情分,總要說上兩句:“原來錢姨娘身邊的姐姐們就不泛酸?她們是老人了,姐姐升得這樣快,且得軟和些。”

葡萄伸了手指頭點點她:“偏你軟懦沒出息,你就不能上進些,把淡竹石菊給擠下去?”石桂疑心她有事,可又不確實,只她們坐在這兒的一會功夫,銀縷伸頭張了好幾回,葡萄待要再說,銀縷出來了:“夜裏老爺要來,趕緊預備起來。”

石桂趕緊把點心給了葡萄,出了遠翠閣,一路從木樨香處走到至樂齋去,石桂去時屋裏已經點了燈,守門的小廝問起來,石桂回說是來給堂少爺送零嘴兒的。

宋勉見著她微微一笑,還是手腳無處安放,他哪裏擺得出少爺的譜,石桂把剝好的菱角荸薺送到小桌上:“少爺嘗嘗這個,全是新鮮的。”

少年不意她還特意跑這一趟,知道是給他的回禮,東西比他給的糕不知好了多少,嚅嚅說不出話來,看著穿鵝黃襖兒青布褲子的小丫頭快步出去,孤伶伶一盞燈照著粉嫩嫩的菱角,一口咬著又水又糯,細細嚼了才又坐到案前,拿挑子撥了燈火,鋪開書冊對著燈火苦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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